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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小团圆 作者:张爱玲 | 书号:23249 时间:2018/3/20 字数:167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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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雍夏天到华中去,第二年十月那次回来,告诉她说:“我带了笔钱来给绯雯,把她的事情解决了。” 九莉除了那次信上说了声“担心我们将来怎麼办”从来没提过他离婚的事。但是现在他既然提起来,便微笑低声道: “还有你第二个太太。”是他到內地教书的时候娶的,他的孩子们除了最大的一个儿子是亡 ![]() “大家都承认绯雯是我的太太。” “不过你跟绯雯结婚的时候没跟她离婚。” “要赶她出去是不行的!” 她笑了。“不过是法律上的手续。”随即走开了。 终于这一天他带了两份报纸来,两个报上都是并排登著“邵之雍章绯雯协议离婚啟事”“邵之雍陈瑶凤协议离婚啟事”看着非常可笑。他把报纸向一隻镜面乌漆树 ![]() 她知道是为了绯雯,坐到沙发椅扶手上去摸抚他的头髮。他护痛似的微笑皱著眉略躲闪了一下,她就又笑着坐回原处。 “另外替绯雯买了辆卡车。她要个卡车做生意。”他说。 “哦。” 又閒谈了几句,一度沉默后,九莉忽然笑道:“我真⾼兴。” 之雍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忍不住要说了!” 她后来告诉楚娣:“邵之雍很难受,为了他太太。” 楚娣皱眉笑道:“真是…!‘啣著是块骨头,丢了是块⾁。’”又道:“当然这也是他的好处,将来他对你也是一样。” 那两条啟事一登出来,报上自然推测他们要结婚了。 楚娣得意的笑道:“大报小报一齐报导。…我就最气说跟我住住就不想结婚了。这话奇怪不奇怪?” 原来亲戚间已经在议论,认为九莉跟她住著传染上了独⾝主义。当然这还是之雍的事传出去之前。她一直没告诉九莉。 “那麼什麼时候结婚?”她问。 “他也提起过,不过现在时局这样,还是不要,对于我好些。” 他是这样说的:“就宣布也好,请朋友吃酒,那种情调也很好。”慨然说。 他在还债。她觉得有点凄惨。 他见她不作声,也不像有兴緻,便又把话说回来了。 提起时局,楚娣自是点头应了声“唔。”但又皱眉笑道:“要是养出个孩子来怎麼办?” 照例九莉只会诧异的笑笑,但是今天她们姑姪都有点反常。九莉竞笑道:“他说要是有孩子就 ![]() 楚娣失笑道:“不能听他的。疼得很的。…也许你像我一样,不会生。二婶不知道打过多少胎。” 九莉非常诧异。“二婶打过胎?” 楚娣笑嘆道:“喝!”似又自悔失言,看了她一眼,悄然道:“我当你知道。” 因为她一向对夏赫特的态度那麼成*人化。在港香蕊秋说过:“你三姑,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当然她回到海上就猜到是指夏赫特,德文学校校长,楚娣去学德文认识的。她也见过他,瘦瘦的中等⾝材,⻩头髮,戴眼镜,还相当漂亮,说话永远是酸溜溜的嘲弄的口吻。他来她总是到比比家里吃饭。 九莉笑道:“我是真的一直不知道。因为二婶总是最反对发生关係。” 楚娣疲乏的头摇笑嘆道:“那时候为了简炜打胎…喝!”因为在英国人生地不 ![]() 她没说爱简炜,但是当然也爱上了他。九莉骇异得话听在耳朵里都觉得 ![]() ![]() “后来不是北伐了吗?北洋府政的时候不能离婚的。” 怪不得简炜送她的照片上题的字是这样歉疚的口吻:“赠我永远视为吾妹的楚娣。”相片上是敏感的长长的脸,椭圆形大黑眼睛,浓眉,花尖,一副顾影翩翩的样子。 游湖泊区当然是三个人一同去的。蕊秋的诗上说“想篱上玫瑰依旧娇红似昔。”北国凉慡的夏天,红玫瑰开著,威治威斯等几个“湖上诗人”的旧游之地,新出了留生学杀 ![]() ![]() 楚娣又笑道:“还有马寿。还有诚大姪姪。二婶这些事多了!” “我不记得诚大姪姪。” “怎麼会不记得呢?”楚娣有点焦躁起来,彷彿她的可信 ![]() “我只记得胖大姪姪,辫大姪姪。”因为一个胖,一个年纪青青的遗留著大辫子,拖在背上。“…还有那布丹大佐。” 楚娣显然认为那个来吃下午茶的法**官不⾜道,不大能算进去。“二婶上次回来已经不行了。”她摇头摇说。 九莉一直以为蕊秋是那时候最美。 楚娣看见她诧异的神气,立刻住口没说下去。虽说她现在对她⺟亲没有感情了,有时候自己人被别人批评,还是要起反感的。 楚娣便又悄悄的笑道:“那范斯坦一医生倒是为了你。” 九莉很震动。原来她那次生伤寒症,那德国医生是替她⽩看的!橡⽪⽔龙冲洗得很乾净的大象,俯⾝在她 ![]() ![]() 难怪她在病榻旁咒骂:“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这样的人只能让你自生自灭。” 也许住院费都是他出的。 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彷彿有关的人都已经死了。九莉竟一点也不觉得什麼!知道自己不对,但是事实是毫无感觉,就像简直没有分别。感情用尽了就是没有了。 是不是也是因为人多了,多一个也没什麼分别?照理不能这样讲,别的都是她爱的人。是他们不作长久之计,叫她忠于谁去? 九莉想着,也许她一直知道的。吃下午茶的客人定后,她从屋顶上下来,不知道怎麼卧室里有⽔蒸气的气息, ![]() ![]() 怎麼会对诚大姪姪一点印象都没有?想必也是他自己心虚,总是靠后站,蕊秋楚娣走后也不到他们家来玩,不像他别的弟兄们。只有他,她倒有点介意,并不是因为她⺟亲那时候是有夫之妇…时候再**律也未免太可笑了。而且当时也许也带点报復 ![]() ![]() 那年请大姪姪们来过 ![]() ![]() 她们走后这几年,总是韩妈带九莉九林到他们家去,坐人力车去,路很远,一带低矮的⽩粉平房,在乾旱的北方是平顶,也用不著屋瓦。荒凉的街上就是这一条⽩泥长方块,倒像中东。墙上只开了个旧得发黑的⽩木小门,一进去黑洞洞的许多小院子,都是一家人,但是也有不相关的亲戚本家。转弯抹角,把她们领到一个极小的“暗间”里,有个⾼大的老人穿著灰布大褂,坐在籐躺椅上。是她祖⽗的姪子,她叫二大爷。 “认了多少字啦?”他照例问,然后问他媳妇四嫂:“有什麼点心可吃的?” 四嫂是个小脚的小老太太,站在房门口。翁媳讨论完了,她去弄点心。大姪姪们躲得一个都不见,因为有吃的。 “背首诗我听。”他说。 九莉站在砖地上,把重量来回的从左脚挪到右脚,摇摆著有音无字的背“商女不知亡国恨”看见他拭泪。 她听见家里男佣说二大爷做总督。南京城破的时候坐在篮子里从城墙上弔下来逃走的。 本地的近亲只有这两家堂伯⽗,另一家阔。在佣人口中只称为“新房子”新盖的一所大洋房,里外一⾊啂⻩粉墙,一律⽩漆傢俱,每问房里灯罩上都垂著一圈碧玻璃珠总。盛家这一支家族观念特别重,不但两兄弟照大排行称十一爷十三爷,连姨 ![]() ![]() ![]() ![]() ![]() ![]() ![]() ![]() ![]() ![]() ![]() ![]() 有人送的一个新姨 ![]() ![]() “来了多少年哪?是哪儿人哪?”她沉著脸问韩妈。同是被冷落的客人,搭訕著找话讲,免得僵。韩妈恭恭敬敬一句一个“姨 ![]() ![]() 连新姨 ![]() ![]() ![]() ![]() ![]() ![]() ![]() “还是上回来的信吧?我们底下人不知道呵,老太太!” “俩孩子多斯文哪!不像我们这儿的。” “他们俩倒好,不吵架。” “十六爷这向怎麼样?”又放低了声音,表示这一次是认真问。随即一阵嘁嘁喳喳。 韩妈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我们不知道呵,老太太,我们都在楼上。现在楼下就是两个烧烟的。” 问话完毕,便向孩子们说:“去玩去吧。要什麼东西跟他们要,没有就去买去。到了这儿是自己家里,别做客。” 没人陪着玩,韩妈便带他们到四楼去,四楼一个极大的统间,是个作场,大姨 ![]() ![]() ![]() “噯,韩大妈坐,坐!见过老太太没?” “见过老太太嘍!大姨 ![]() ![]() 她短促的笑了一声。“我反正是…总不閒著。老王倒茶!” “大姨 ![]() ![]() 老太太废物利用,过了时的姨 ![]() ![]() ![]() ![]() ![]() ![]() 大姨 ![]() ![]() 她当着人有点不好意思,诧异的叱道:“嗯?”但终于从口袋里摸出点钱来给他,嗔道:“好了去吧去吧!”他又蹬蹬蹬跑下楼去。 “开饭了。”女佣上楼来请下去吃饭。 老太太带著几个大孙子孙女儿与九莉九林,围坐在⽩漆大圆桌上。他们俩仍旧是家里逐⽇吃的几样菜搁在面前,韩妈站在背后,代夹到碗碟里。 饭后老太太叫二哥哥带他们到商务印书馆去买点东西给他们。二哥哥是中生学,二蓝布罩袍下面穿得棉墩墩的,长圆脸冻得红一块⽩一块,在一排排玻璃柜台前徘徊了很久。有许多自来⽔笔,活动铅笔,精緻的文具盒,玻璃镇纸,看不懂的仪器,九莉也不好意思细看,像是想买什麼。 一个店伙走上前来,十分巴结,也许是认识门口的汽车,知道是总长家的少爷。二哥哥忽然竖起两道眉⽑,很生气似的,结果什麼也没买。 晚上汽车送他们回去,九莉九林抢著认市招上的字,大声唸出来,非常⾼兴。 “新房子”有个僕人转荐到海船上当茶房,一个穿黑嗶嚩檀虻拇蠛海⒏:笠徽帕诚窀鲇凸膺罅恋暮炱磺憽?br> “他们可以‘带货’,赚的钱多。”九莉听见家里的佣人说。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 烟台出的海棠果,他送了一大篓来,篾篓几乎有一人⾼。女佣们一面吃一面嗤笑着,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还没吃完早已都吃厌了。 月夜她们搬了长板凳出来在后院乘凉。 “余大妈你看这月亮有多大?” “你看呢?” “你们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韩妈转问九莉。“有银角子大?单角子还是双角子?” 月亮很⾼很小,雾濛濛的发出青光来。银角子拿得多远?拿得近,大些,拿得远,小些。如果弔在空中弔得那麼⾼,该多小?九莉脑子里一片混 ![]() “单角子,”碧桃说。“韩大妈你看有多大?” 韩妈很不好意思的笑道:“老嘍,眼睛不行了,看着总有巴斗大。” “我看也不过双角子那麼大。”李妈说。 “你小。” “还小?都老嘍!”笑嘆著又道:“我们这都叫没办法,出来帮人家,余大妈家里有田有地,有房子,这麼大年纪还出来。” 余妈不作声。韩妈也没接口。碧桃和余妈都是卞家陪嫁来的,背后说过,余妈是跟儿子媳妇呕气,赌气出来的。儿子也还常写信来。 “⽑哥不要蹲在地下,土狗子咬!有小板凳不坐!”余妈说。 北边有这种“土狗子”看上去像个小土块,三四寸长,光溜溜的淡土⻩⾊,式样像个简化的肥狗,没有颈子耳朵尾巴,眼睛是两个小黑点或是小黑珠子,爬在土地上简直分不出来,直到牠忽然一溜就不见了,因此总是在眼梢匆匆一瞥,很恐怖。 “⽑姐给我扇子上烫个字。”李妈说。她们每人一把大芭蕉扇,很容易认错了。用蚊香烫出一个虚点构成的姓,但是一不小心就烧出个洞。 邓爷在门房里熄了灯,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 “邓爷不出来乘凉?里头多热!”韩妈说。 邓爷在汗衫上加了件⽩小褂,方才端椅子出来。 碧桃窃笑道:“邓爷真有规炬,出来还非要穿上小褂子。” 邓爷瘦瘦的,剃著光头。刚到盛家来的时候是个书僮,后来盛家替他娶过老婆,死了。 “我学邓爷送帖子。”打杂的也是他们同乡,有时候闹著玩,模仿前清拜客,家人投帖的⾝段,先在轿子前面紧跑几步,然后一个箭步,打个千,同时一隻手⾼举著帖子。 邓爷一丝笑容也没有。 九莉想说“邓爷送帖子给我看”没说,知道他一定不理睬。 前两年他曾经带她上街去,坐在他肩头,看木头人戏,自掏 ![]() 有一次她听见女佣们嗤笑着说邓爷和“新房子”的两个男僕到堂子里去。 “什麼堂子?” “吓咦!”韩妈低声吓噤她,但是也笑了。 她在门房里玩,非常喜 ![]() ![]() “等我大了给邓爷买⽪袍子。”她说。 “还是大姐好。”他说。九林不作声。他正在邓爷的铺板 ![]() “我呢?我没有?”韩妈站在门口说。 “给韩妈买⽪袄。”九莉说。 韩妈向邓爷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大姐好。” 门房里常常打牌。 “今天谁赢?”他们问她。 楼上女佣们预先教她这样回答:“都赢。桌子板凳输。” 两个烧烟的男僕,一个非常⾼而瘦,三角脸,青⽩⾊的大颧骨,瘦得耸著肩,像⽩无常,是后荐来的,会打吗啡针。起初只有那猴相的矮子,为了戒赌,曾经斩掉一隻无名指,在脾桌上大家提起来都笑。九莉扳著他的手看,那隻指头还剩一个骨节,末端像骰子一样光滑苍⽩。他桔⽪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长子戳了他的壁脚,矮子气喔,气喔!说要宰了他。”李妈兼代楼下洗⾐服,消息较灵通。 打雷,女佣们说:“雷公老爷在拖⿇将桌子了。” 雨过天青,她们说:“不会再下了,天上的蓝够做一条袴子了。” 她们种田的人特别注重天气。秋冬早上起来,大声惊嘆著:“打霜了!”抱著九莉在窗前看,看见对街一排房屋红瓦上的霜,在 ![]() ![]() “打风了!” 大风,天都⻩了,关紧窗子还是桌上一层⻩沙,擦乾净了又出来一层,她们一面擦一面笑。 韩妈带她一 ![]() ![]() 她按照蕊秋立下的规矩,每天和余妈带他们到公园去一趟,冬天也光著一截子腿,穿著不到膝盖的羊⽑袜。一进园门,苍⻩的草地起伏展开在面前,九莉大叫一声,狂奔起来,毕直跑,把广原一切切成两半。后面隐隐听见九林也在叫喊,也跟著跑。 “⽑哥啊!快不要跑,跌得一塌平 ![]() ![]() ![]() 余妈因为是陪房,所以男孩子归她带。打平太平天国的将领都在南京住了下来,所以卞家的佣僕清一⾊是南京人。 “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她半带微笑向九莉说。 “我姓盛我姓盛我姓盛!” “⽑哥才姓盛。将来⽑哥娶了少 ![]() ![]() 蕊秋没走的时候说过:“现在不讲这些了,现在男女平等了,都一样。” 余妈敌意的笑道:“哦?”细緻的胖胖的脸上,眼袋忽然加深了。头髮虽然稀了,还漆黑。江南乡下女人不种地,所以裹了脚。韩妈她们就都是大脚。 “我们不下田。”她断然的说,也是自傲的口吻。 见九莉把吃掉半边的鱼用筷子翻过来,她总是说:“勺君子不吃翻⾝鱼。” “为什麼?” “噯,君子就是不吃翻⾝鱼。” 九莉始终不懂为什麼,朦朧的以为或者是留一半给佣人吃才“君子”直到半世纪后才在报上看到湾台渔民认为吃翻⾝鱼是翻船的预兆。皖北乾旱,不大有船,所以韩妈她们就没有这一说,但是余妈似乎也已经不知道这忌讳的由来了。 余妈“讲古”道:“从前古时候发大⽔,也是个劫数噯!人都死光了,就剩一个姐姐弟弟,姐弟俩。弟弟要跟姐姐成亲,好传宗接代。姐姐不肯,说:‘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给你。’弟弟说‘好。’姐姐就跑,弟弟在后头追,追不上她。哪晓得地下有个乌⻳,绊了姐姐的脚,跌了一跤,给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给他。姐姐恨那乌⻳,拿石头去砸乌⻳壳,碎成十三块,所以现在乌⻳壳还是十三块。” 九莉听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九林看。他当然也不看她。 家里自来⽔没有热的,澡洗要一壶一壶拎上来,倒在洋式浴缸里。女佣们为了省事,总是两个孩子一盆洗,两个女佣在两端代洗。九莉九林各坐一端,从来不抬起眼睛来。 夏天他们与男女佣都整天在后院里,厨子蹲在 ![]() ![]() “小心土狗子咬了小⿇雀。”厨子说。 有一天韩妈说:“厨子说这两天买不到鸭子。” 九莉便道:“没有鸭子就吃**。” 一声断暍:“吓咦!” “我不过说没有鸭子就吃**。” “还要说!” 冬天把一罐麦芽糖搁在火炉盖上,里面站著一双⽑竹筷子。冻结的麦芽糖溶化得奇慢,等得人急死了。终于到了一个时候,韩妈绞了一团在那双筷子上,她仰著头张著嘴等著,那棕⾊的胶质映著⽇光像隻金蛇一扭一扭,仿彿也下来得很慢。 麦芽糖的小黑磁罐子,女佣们留著“拔火罐”她们无论什麼病都是团皱了报纸在罐子里烧,倒扣在**的有雀斑的肩背上。 九林冬天穿著金酱⾊缎子一字襟小背心,宝蓝茧绸棉袍上遍洒粉橙⾊蝴蝶。九莉笑道:“弟弟真好玩。”连吻他的脸许多下,⽪肤虽然嫰,因为瘦,像鬆软的薄绸。他垂著眼睛,假装没注意,不觉得。 女佣们非常欣赏这一幕,连余妈嘴里不说,都很⾼兴。 碧桃赞嘆道:“看他们俩多好!”余妈识字。只有她用不著寄钱回去养家,因此零用钱多些,有一天在旧书担子上买了本宝卷,晚饭后唸给大家听。黯淡的电灯下,饭后发出油光的一张张的脸都听呆了,似懂非懂而又虔诚。最是“今朝脫了鞋和袜,怎知明朝穿不穿”这两句,余妈反覆唸了几遍,几个老年人都十分感动。 她有时候讲些 ![]() ![]() ![]() 但是圣经是伟大的作品,旧约是史诗,新约是传记小说,有些神来之笔如耶穌告诉犹大:“你在 ![]() ![]() ![]() 幽暗的大房间里,西式彫花柚木穿⾐镜立在架子上,向前倾斜著。九莉站在镜子前面,她胖,裁 ![]() ![]() ![]() 裁 ![]() ![]() ![]() “喜 ![]() ![]() ⾐服做来了。爱老三晚上独自带九莉出去,坐⻩包车。年底风大,车夫把油布篷拉上挡风。 爱老三道:“冷不冷?”用斗篷把她也裹在里面。 在黑暗中,爱老三非常香,非常脆弱。浓香中又夹杂著一丝陈鸦片烟微甜的哈气。 进了一条长巷,下了⻩包车,她们站在两扇红油大门前,门灯上有个红⾊的“王”字。灯光雪亮,西北风呜呜的,吹得地下一尘不染。爱老三撳了铃,扶起斗篷领子,丝黑绒绽出玫瑰紫丝绒里子,一朵花似的托住她小巧的头。她从黑⽔钻手袋里取出一大捲钞票来点数,有砖头大,只是杂 ![]() 九莉想道:“有強盗来抢了!”不噤⽑髮皆竖。回过头去看看,⻩包车已经不见了。刚才那车夫脚上穿得十分齐整,直贡呢鞋子,雪⽩的袜子,是专拉几个 ![]() 开了门爱老三还没点完,也许是故意摆阔。进去房子很大,新油漆的,但是并不精緻。穿堂里人来人往,有个楼梯。厅上每张桌子上一盏大灯,桌子上的人脸都照成青⽩⾊。爱老三把斗篷一脫,她们这套⺟女装实在引人注目,一个神秘的少*妇牵著个小胖女孩子,打扮得一模一样。她有个姐小妹走上来招呼,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九莉一眼,带著嫌恶的神气。 爱老三忙道:“是我们二爷的孩子。”又张罗九莉,笑道:“你就在这儿坐著,啊,别到别处去,不然找不到你。” 两人走开了,不久她那姐小妹送了一把糖菓来,又走了。 九莉远远的看着这些人赌钱,看不出所以然来,也看不见爱老三。盆栽的棕櫚树边,一对男女走过,像影星一样,女人的西式裙子很短,背后飘著三尺⽩丝围巾,男人头髮亮得像漆⽪。听不见他们说话…是当时的默片。坐久了也跟“新房子”一样,一等等几个鐘头,十分厌烦。爱老三来的时候她靠在那里睡著了。 此后没再带她去,总是爱老三与乃德一同出去。 “说输得厉害,”女佣们窃窃私议,都面有惧⾊。“过了年天天去。…俱乐部没赌得这麼大。…说遇见了郞中。…这回还是在 ![]() 早就听见说“过了年请先生”是一个威胁。过了年果然请了来了。 “板子开张没有?”男女佣连厨子在內,不知道为什麼,都快心的不时询问。 板子搁在书桌上,⽩铜戒尺旁边,九莉正眼也不看它一眼,表示不屑理会。是当过书僮的邓爷把从前二爷书房里的配备都找了出来。板子的大小式样像个眼镜盒,不过扁些,旧得黑油油的,还有一处破裂过,缺一小块,露出长短不齐的木纤维,虽然已经又磨光了,还是使人担心有刺。 开始讲“纲鑑” “‘周召共和’就是像现在韩妈余妈管家。”九莉想。 讲到伯夷叔齐饿死在首 ![]() ![]() 乃德这一向闭门课子,菗查了两次,嫌他们背得不 ![]() ![]() 客室餐室对过的两问房,中间的拉门经常开著,两间併成一间,中间一个大穹门,光线又暗,又是蓝⾊的烟雾 ![]() 爱老三穿著铁线纱透红里子袄袴,喇叭袴脚,⽩袜丝脚跟上綉的一行黑蜘蛛爬上纤瘦的脚踝。她现在不理九莉了,九莉见了她也不招呼。乃德本来不要他们叫她什麼。但是当着她背书非常不得劲。 长子坐在小凳上烧烟,穿著件短袖⽩小褂,阔袖口翘得老⾼,时而低声微笑着说句话。榻上两人都不作声。 乃德接过书去,坐起⾝来,穿著汗衫,眼泡微肿,脸上是他那种半醉的气烘烘的神气。九莉站在当地,摇摆著背诵起来,背了一半顿住了。 “拿去再唸去!” 第二次背不出,他把书扔在地下。 越是怕在爱老三面前出丑,越是背不出。第三次他跳起来拉紧她一隻手,把她拖到书房里,拿板子打了十几下手心。她大哭起来。韩妈在穿堂里窥探,见乃德走了方才进来,忙把她拉上楼去。 “吓咦!还要哭。”虎起脸来吆暍,一面替她 ![]() 佣僕厨子不再笑问“板子开了张没有”了。 每天晚上九林坐在她对面惨惨戚戚小声唸书,她怕听那声音,他倒从来没出事。 爱老三有个⽗亲跟著她,大个子,穿著灰布袍子,一张苍⻩的大脸,也许只有五十来岁,鬼影似的在她房里掩出掩进。 “怕二爷。”女佣们轻声说。 “又说不是她老子。” 他总是在楼下穿堂里站在五斗橱前,拿著用过的烟斗挖烟灰吃。 爱老三仍旧照堂子里的规矩,不大跟男人一桌吃饭,总要晚两个鐘头一个人吃,斜签著⾝子坐著,乏味的拨著碗里的饭,只有几样醃渍滷菜。 刚搬进来吃暖宅酒,兼请她的姐小妹们,所以她们也上桌,与男客并坐。男女主人分别让客进餐室,九莉那时候四岁,躲在拉门边的丝绒门帘里。那一群女客走过,繫著半长不短的三镶阔花边铁灰皱裥裙,浅⾊短袄,长得都很平常,跟亲戚家的女太太们没什麼分别。进去之后拉门拉上了,只听见她⽗亲说话的声音,因为忽⾼怱低,彷彿有点气烘烘的声口。客室裹只剩下两个清倌人,⾝量还没长⾜,合坐在一张沙发椅上,都是粉团脸,打扮得一式一样,⽔钻狗牙齿沿边淡湖⾊袄袴。她觉得她们非常可爱,渐渐的只把门帘裹在⾝上,希望她们看见她跟她说话。但是她们就像不看见,只偶然自己两个人轻声说句什麼。 ⾚凤团花暗红粉地毯上,火炉烧得很旺。隔壁传来轻微的碗筷声笑语声。她只剩一角绒幕搭在⾝上,还是不看见她。她终于疑心是不理她。 李妈帮著上菜,递给打杂的端进去,低声道:“不知道怎麼,这两个不让她们吃饭,也不让她们走。说是姐妹俩。”因向客室里张了张,一眼看见九莉,不耐烦的“嘖”了一声,皱著眉笑着拉著她便走,送上楼去。 也是李妈轻声告诉韩妈她们:“现在自己会打针了。一个跑,一个追,硬给她打。”尷尬的嗤笑着。 毓恒经常写信到国外去报告,这一封蕊秋留著,回国后夹杂在小照片里,九莉刚巧看见了:“姐小钧鉴:前稟想已⼊钧览。⽇前十三爷召职前往,问打针事。职稟云老三现亦打上针,癮甚大。为今之计,莫若釜底菗薪调虎离山,先由十三爷藉故接十六爷前去小住,再行驱逐。十六爷可暂缓去沪,因老三南人,恐跟踪南下,十六爷懦弱,不能驾驭也。昨职潜⼊十六爷內室,盗得针药一枚, ![]() 他嚮往“新房子”也跟著他们称姑爷为十六爷。像蒋⼲盗书一样,他“卧底”有功,又与一“新房子”十三爷搭上了线,十分兴头,但是并没有就此赏识录用他。蕊秋楚娣回国后他要求“姐小三姐小荐事”蕊秋告诉他“府政现在搬到南京了,我们现在也不认识人了。” 爱老三到三层楼上去翻箱子,经过九林房门口,九林正病著,她也没问起。 “连头都不回。”李妈说。 余妈不作声。 “噯,也不问一声。”韩妈说。 九莉心里想,问也是假的,她自己没生,所以看不得他是个儿子。不懂她们为什麼这样当桩事。 好久没叫进去背书了。九莉走过他们房门口,近门多了一张单人铜 ![]() ![]() ![]() ![]() “痰盂罐砸的,”女佣们轻声说。“不知道怎麼打起来了。” 乃德被“新房子”派汽车来接去了,她都不知道。下午忽然听见楼下吵闹的声音。 “十三爷来了。”女佣们奋兴的说。 李妈碧桃都到楼梯上去听,韩妈却沉著脸搂著九莉坐著,防她 ![]() ![]() 十三爷坐汽车走了。楼下忙著理行李。男僕都去帮著扛抬。天还没黑,几辆塌车堆得⾼⾼的拉出大门,楼上都挤在窗口看。 “这可好了!”碧桃说。余妈在旁边没作声。 还有一辆。还有。 又出来一辆大车。碧桃李妈不噤噗嗤一声笑了。碧桃轻声道:“哪来这些东西?” 都有点恐慌,彷彿脚下的房子给掏空了。 李妈道:“是说是她的东西都给她带去,不许在天津京北掛牌子做生意。” 碧桃道:“说是到通州去,她是通州人。” “南通州是北通州?”李妈说。 似乎没有人知道。 北洋府政倒了她有没有回来,回来了是否还能掛牌子做生意,是不是太老了,又打上了吗啡?九莉从来没想到这些,但是提起她的时候总护著她:“我倒觉得她好看。” 当时听不懂的也都忘了:在那洞窟似的大房间里追逐著,捉住她打吗啡针,那 ![]() ![]() ![]() ![]() ![]() 九林虽然好了,爱老三也走了,余妈不知道怎麼忽然灰心起来,辞了工要回家去。盛家也就快回南边去了,她跟著走可以省一笔路费,但是竟等不及,归心似箭。 碧桃搭訕著笑道:“余大妈走了,等⽑哥娶亲再来。”自己也觉得说得不像,有点心虚似的。也没有人接口。 ⽩牛⽪箱网篮行李捲都堆在房间央中。九莉忽然哭了,因为发现无论什麼事都有完的时候。 “还是⽑姐好,”碧桃说。“又不是带她的,还哭得这样。” 余妈不作声,只顾忙她的行李。九林站在一边,更一语不发。 楼下报说⻩包车叫来了。余妈方才走来说道:“⽑姐我走了。⽑哥比你小,你要照应他。⽑哥我走了。以后韩妈带你了,你要听话,自己知道当心。” 九林不作声,也不朝她看。打杂的上楼来帮著拿行李,韩妈碧桃等送她下楼,一片告别声。 此后九莉总觉得他是余妈托孤托给她们的,觉得对不起她。韩妈也许也有同感。 他们自己也要动⾝了。 “到海上去嘍!到海上去嘍。”碧桃漫声唱唸著。 傢俱先上船。空房里剩下一张小铁 ![]() ![]() ![]() 连铁 ![]() ![]() 最初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坐在 ![]() 也许更早,还没有他的时候,她站在朱漆描金站桶里,头别来别去,躲避一隻⽩铜汤匙。她的调羹呢?⽩磁底上有一朵紫红小花。不要这铁腥气的东西。 “唉哎噯!”韩妈不赞成的口吻,一次次泼撒了汤粥。 婴儿的眼光还没有焦点,韩妈的脸奇大而模糊。 突然汤匙被她抢到手里,丢得很远很远,远得看不见,只听见叮噹落地的声音。 “今天不知道怎麼,脾气坏。”韩妈说。 她不会说话,但是听得懂,很生气。从地下拣起汤匙送了出去,居然又拿了隻铜汤匙来喂她。 房间里还有别人来来往往,都看不清楚。 忽然哗哗哗一阵巨响,腿上一阵热。这站桶是个双层小柜,像嚮蹀廊似的迴声很大。她知道自己理亏,反胜为败了。韩妈嘟囔著把她抱了出来,换⾐服擦洗站桶。 她站在蕊秋梳妆台旁边,有梳妆台⾼了。蕊秋发脾气,打了碧桃一个嘴巴子。 “给我跪下来!” 碧桃跪了下来,但是仍旧⾼得使人诧异,显得上⾝太长,很难看。九莉怔了一怔,扯开喉咙大哭起来。 蕊秋皱眉道:“吵死了!老韩呢?还不快抱走。” 她站在旁边看蕊秋理箱子。一样样不知名的可爱的东西从女佣手里传递过来。 “好,你看好了,不要动手摸,啊!”蕊秋今天的声音特别柔和。但是理箱子理到一个时候,忽然注意到她,便不耐烦的说:“好,你出去吧。” 家里人来人往,女客来得不断,都是“新房子”七老太太派来劝说的。 临动⾝那天晚上来了贼,偷去许多首饰。 女佣们窘笑道:“还在地下屙了泡大屎。” 从外国寄玩具来,洋娃娃,砲兵堡垒,真能烧煮的小酒精钢灶,一隻蓝⽩相间波浪形图案丝绒鬈⽑大圆球,不知道作什麼用,她叫它“老虎蛋”放翻桌椅搭成汽车,与九林开汽车去征蛮1-_-6^_^k网,中途埋锅造饭,煮老虎蛋吃。 “记不记得二婶三姑啊?”碧桃总是漫声唱唸著。 “这是谁呀?”碧桃给她看一张蕊秋自己著⾊的大照片。 “二婶。”只看了一眼,不经意的说。 “二婶三姑到哪去啦?” “到外国去了。” 像祈祷文的对答一样的惯例。 碧桃收起照片,轻声向韩妈笑道:“他们还好,不想。” 韩妈半霎了霎眼睛,笑道:“他们还小。” 九莉知道二婶三姑到外国去这件事很奇怪,但是这些人越是故作神秘,她越是不屑问。 韩妈弯著 ![]() “唉哎噯!”韩妈不赞成的声音。 繫上又给开解了,又再拖到⽔里。九莉嗤笑着,自己也觉得无聊。 有时候她想,会不会这都是个梦,会怱然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另一个人,也许是公园里池边放小帆船的外国小孩。当然这⽇子已经过了很久了,但是有时候梦中的时间也好像很长。 多年后她在华盛顿一条僻静的街上看见一个淡棕⾊童化头髮的小女孩一个人攀著小铁门爬上爬下,两手扳著一 ![]() 她像棵树,往之雍窗前长著,在楼窗的灯光里也影影绰绰开著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窥视。 wWW.uQu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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