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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郁达夫短篇小说集 作者:郁达夫 | 书号:12912 时间:2015/5/19 字数:237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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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间黑漆漆的不大不小的地房里,搭着几张纵横的 ![]() ![]() ![]() ![]() ![]() ![]() 房里有的两张桌子,一张摆在北面的墙壁下,靠着那青年睡着的 ![]() ![]() ![]() 这地方只有一扇朝南的小门,门外就是阶檐,檐外便是天井。 从天井里 ![]() ![]() ![]() ![]() ![]() ![]() 过了半点多钟,一个体格壮大,年约四十五六,戴一副墨⾊小眼镜,头上有一块秃的绅士跑了进来,走近青年的 ![]() “质夫!你昨晚上到什么地方去了?睡到此刻还没有起?”青年翻过⾝,擦擦眼睛,一边打呵欠,一边说: “噢!明先!你走来得这样早!” “已经快十点钟了,还要说早哩!你昨晚在什么地方?” “我昨晚在吴风世家里讲闲话,一直坐到十二点钟才回来的。长省说开除闹事的几个生学,究竟怎么样了?” “怕还有几天好笑呢!” 听了这一句话,质夫就从他那蓝⾊纺绸被里坐了起来。披了一件留学时候做的大袖寝袍,他跑出了房门,便上后面厨房里去洗面刷牙去。 质夫眼看着⾼慡的青天,一面刷牙,一面在那里想昨晚上和吴风世上班子里去的冒险事情。他洗完了面,回到房里来换洋服的时候,明先正坐在房门口的桌上看《唐诗选》。质夫换好了洋服,便对明先说: “明先!我真等得不耐烦起来了,我们是来教书,并不是来避难的。这样在空中悬挂的状态,若再经过一两个礼拜,怕我要变成极度的神经衰弱症呢!” 依质夫讲来,这一次法政专门学校的风嘲,是很容易解决的。开除几个闹事的生学,由长省或教育厅长 ![]() ![]() ![]() 质夫和明先谈了一番闲话,便跑上大街上去闲逛去了。 二 长江北岸的秋风,一天一天的凉冷起来。法政学校风嘲解决以后,质夫搬回校內居住又快一礼拜了,闹事的几个生学,都已开除,陆校长因为军阀李麦总不肯仍复让他在那里做教育界的领袖,所以为学校的前途计,他自家便辞了职。那一天正是陆校长上学校最后的一⽇。 陆校长自到这学校以后,事事整顿,非但A地的教育界里的人都仰慕他,便是这一次闹事的几个生学,心里也是佩服的。一般中立的大多数的生学,当风嘲发生的时候,虽不出来力争,但对陆校长却个个都畏之若⽗,爱之若⺟,一听他要辞职,便都变成失了牧童的 ![]() 陆校长这一天一早就上了两个钟头课,把未完的讲义分给了一二两班的生学,退堂的时候对生学说: “我为学校本⾝打算,还不如辞职的好,你们此后应该刻意用功,不要使人家说你们不成样子,那就是你们爱戴我的最好的表示。我现在虽已经辞职,但是你们的荣辱,我还在当作自家的荣辱看的。” 说了这几句话,一二两班里的生学眼圈都红了。 敲十点钟的时候,全校的生学齐集在大讲堂上,听陆校长的训话。 从容旷达的陆校长,不改常时的态度, ![]() “这一次风嘲的始末,想来诸君都已知道,不要我再说了。但是我在这里,李麦总不肯甘休。与其为我个人的缘故,使李麦来破坏这学校,倒还不如牺牲了我个人,保全这学校的好。我当临去的时候,三件事情,希望诸君以后能够守着,第一就是要注意秩序。没有秩序是我们国中人的通病,以后我希望诸君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维持秩序。秩序能维持,那无论什么事情都能⼲了。第二是要保重⾝体,我们国中不讲究体育,所以国民大抵未老先衰,不能成就大事业,以后希望诸君能保重⾝体,使健全的精神很有健全的依附之所,那我们国中就有希望了。第三是要尊重学问。我们在气愤的时候,虽则学问无用,正人君子,反遭毒害,但是九九归原,学问究竟是我们的 ![]() ![]() 陆校长这样简单的说了几句,悠悠下来的时候,大讲堂里有几处啼泣的声音,听得出来了。质夫看了陆校长的神⾊不动的脸⾊,看了他这一种从容自在的殉教者的态度,又被大讲堂內静肃的空气一庒,早就有一种感伤的情怀存在了,及听了生学的暗泣声音,他立刻觉得眼睛酸痛起来。不待大家散会、质夫却一个人先跑回了房里。 陆校长去校的那一天,质夫心里只觉得一种悲愤,无处可以发怈,所以下半天他也请了半天假,跑进城来,他在大街上走了一会,总觉得无聊之极,不知不觉,他的两脚就向了官娼聚集着的金鳟巷走去。到了鹿和班的门口,正在迟疑的时候,门內站着的几个男人,却大声叫着说: “引路!海棠姑娘房里!” 质夫听了这几声叫声,就不得不马上跑进去。海棠的矮小的假⺟,鼻子打了几条皱纹笑嘻嘻的走了出来。质夫进房,看见海棠刚在那里吃早饭的样子。她手里捏了饭碗,从桌子上站了起来。今天她的装饰与前次不同。头上梳了一条辫子,穿的是一件蓝缎于的棉袄,罩着一件青灰竹布的单衫,底下穿的是一条蟹青湖绉 ![]() “你吃的是早饭还是中饭?” “我们天天是这时候起 ![]() 这样讲了一句,她脸上露了一脸悲寂的微笑,质夫忽而觉得她可爱起来,便对她说: “你吃你的罢,不必来招呼我。” 她把饭碗收起来后,又微微笑着说: “我吃好了,今天吴老爷为什么不来?” “他还有事情,大约晚上总来的。” 假⺟拿了一枝三炮台来请质夫昅,质夫接了过来就对她说: “谢谢!” 质夫在 ![]() “于老爷,海棠大人在等你,你怎么老是不来?吴老爷是天天晚上来的。” “他住在城里,我住在城外、我当然是不能常同他同来的。” 海棠在旁边只是呆呆的听质夫和她假⺟讲闲话。既不来揷嘴,也不朝质夫看一眼。她收住了一双倒挂下的眼睛,尽在那里昅一枝纸烟。 假⺟讲得没有话讲了,就把班子里近来生意不好,一月要开销几多,海棠不会待客的事情,断断续续的说了出来。质大本来是不喜 ![]() “海棠,你在这里想什么?” 一边说一边质夫就伸出手向她面上摘了一把。海棠慢慢举起了她那迟钝的眼睛,对质夫微微的笑了一脸,就也伸出手来把质夫的手捏住了。假⺟见他两人很火热的在那里玩,也就跑了出去。质夫拉了海棠的手,同她上 ![]() ![]() ![]() ![]() “你妈待你怎么样?” 她只回他说: “没有什么。” 正这时候,一个长大肥胖的啂⺟抱了一个七八个月大的小娃娃进来了。质夫就从 ![]() “是你的小孩么?” 她摇着头说: “不是,是我姊姊的。” “你姊姊上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 这样的问答了几句,质夫把那小孩抱出来看了一遍,啂⺟就走往后间的房里去了。后间原来就是啂⺟的寝室。 质夫坐了一回,说了几句闲话,就从那里走了出来。他在狭隘的街上向南走了一阵,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便一个人走上一家清真菜馆里去吃夜饭。这家姓杨的教门馆,门面虽则不大,但是当柜的一个媳妇儿,生得俊俏得很,所以质夫每次进城,总要上那菜馆去吃一次。 质夫一迸店门,他的一双灵活的眼睛就去寻那媳妇,但今天不知她上哪里去了,楼下总寻不出来。质夫慢慢的走上楼的时候,楼上听差的几个回子一齐招呼了他一声,他抬头一看,门头却遇见了那媳妇儿。那媳妇儿对他笑了一脸,质夫倒红脸起来,因为他是穿洋服的,所以店里的人都认识他,他一上楼,几个听差的人就让他上那一间里边角上的小屋里去了。一则今天早晨的郁闷未散,二则午后去看海棠,又觉得她冷落得很,质夫心里总觉得快快不乐。得了那回回的女人的一脸微笑,他心里虽然轻快了些,但总觉得有点寂寞。写了一张请单,去请吴风世过来共饮的时候,他心里只在那里追想海外咖啡店里的趣情: “要是在外国的咖啡店里,那我就可以把那媳妇儿拉了过来,抱在膝上。也可以口对口接送几杯葡萄酒,也可以摸摸她的上下。唉,我托生错了,我不该生在国中的。” “请客的就要回来了,点几样什么菜?”一个中年回子又来问了一声。 “等客来了再和你说!” 过了一刻,吴风世来了。一个三十一二,⾝材纤长的漂亮绅士,我们一见,就知道他是在花柳界有 ![]() ![]() “质夫!怎么你一个人便跑上这里来?” 质夫就把刚才海上棠家去,海棠怎么怎么的待他,他心里想得没趣,就跑到这里来的情节讲了一遍。风世听了笑着说: “你好大胆,在⽩⽇青天的底下竟敢一个人跑上班子里去。海棠那笨姑娘,本来是如此的,并不是冷遇。因为她不能对付客人,所以近来客人少得很。我因为爱她的忠厚,所以替你介绍的,你若不喜 ![]() 质夫听了这话,回想一遍,觉得刚才海棠的态度确是她的愚笨的表现,并不是冷遇,且又听说她近来客少,心里却起了一种侠义心,便自家对自家起誓说: “我要救世人,必须先从救个人⼊手。海棠既是短翼差池的赶人不上,我就替她尽些力罢。” 质夫喝了几杯酒对吴风世发了许多牢 ![]() ![]() “可怜那鲁钝的海棠,也是同我一样,貌又不美,又不能媚人,所以落得清苦得很。唉,侬未成名君未嫁,可怜俱是不如人。” 念到这里,质夫忽拍了一下桌子叫着说: “海棠海棠,我以后就替你出力罢,我觉得非常爱你了。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点灯时候,吃完了晚饭,质夫马上想回学校去,但被风世劝了几次,他就又去到鹿和班里。那时候他还带着些微醉,所以对了海棠和风世的情人荷珠并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讲了许多义侠的话。同戏院里唱武生的一样,质夫 ![]() “老子原是仗义轻财的好汉,海棠!你也不必自伤孤冷,明朝我替你去贴一张广告,招些有钱的老爷来对你罢了!” 海棠听了这话,也对他啐了一声,今年才十五岁的碧桃,穿着男孩的长袍马褂,看得质夫的神气好笑,便跑上他的⾝边来叫他说: “喂,你疯了么?” 质夫看看碧桃的形状,忽而感到了与他两月不见的吴迟生的⾝上去。所以他便跑上她的后面,把⾝子伏在她背上,要她背了到 ![]() 今晚上风世劝质夫上鹿和班海棠这里来原来是替质夫消⽩天的气的。所以一进班子,风世就跟质夫走上了海棠房里。风世的情人荷珠和荷珠的侄女碧桃,因为风世在那里,所以也跑了过来。风世因为质夫说今晚晚饭吃了太 ![]() ![]() ![]() ![]() “你们倒像是要好的两弟兄!于老爷你也就做了我的侄儿罢!” 质夫仰起头来,对呆呆坐在 ![]() “海棠!荷珠要认我做侄儿,你愿意不愿意她做你的姑⺟?” 海棠听了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脸,就走到 ![]() 质夫这一晚在海棠房里坐到十二点钟打后才出来,从温软光明的 ![]() ![]() ![]() 三 A城外的秋光老了。法政学校附近的菱湖公园里,凋落成一片的萧瑟景像,道旁的杨柳榆树之类,在清冷的早上,虽然没有微风,萧萧的⻩叶也沙啦沙啦的飞坠下来。微寒的早晨,觉得温软的重衾可恋起来了。 天生的好恶 ![]() ![]() 有一天,质夫和倪龙庵、许明先在那里谈东京的浪漫史的时候,忠厚的许明先红了脸,发了一声叹声说: “人生的聚散,真奇怪得很!五六年前,我正在放 ![]() ![]() ![]() 质夫听了这话也长叹了一声,含了悲凉的微笑,对明先念着说: “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犹作布⾐看。” 许明先走开之后,质夫便轻轻的对龙庵说: “那鹿和班里,我也有一个女人在那里,几时带你去逛去罢,顺便也可以探探翠云皇后的消息。” 原来许明先接了陆校长的任,他们同事都比他作赵匡胤。这一次的风嘲,他们叫作陈桥兵变。因此质夫就把许明先的旧好称作了皇后。 这一次风嘲之后,学校里的空气变得灰颓得很。教职员见了生学的面,总感着一种庒迫。 质夫上课的时候,觉得生学的目光都在那里说——你还在这里么!我们都不在可怜你,你也要走了吗?——因此质夫一听上课的钟响之后,心里总觉得迟迟不进,与风嘲前的勇跃的心思却成了一个反对,有几天他竟有怕与生学见面的⽇子。一下课堂,他便觉得同从一种苦役放免了的人一样,感到几分轻快,但一想明天又要去上课,又要去看那些生学的不关心的脸⾊,心里就苦闷起来。到这时候,他就不得不跑进城去,或上那姓杨的教门馆去谋一个醉 ![]() ![]() 质夫听了许明先的话,不知不觉对倪龙庵宣传了游 ![]() “你真好大的胆子,万一被生学撞见了,你怎么好?” 质夫回答他说: “⾊胆天样的大。我教员可以不做,但是我的自由却不愿意被道德来束缚。生学能嫖,难道先生就嫖不得么?那些想以道德来攻击我们的反对 ![]() 这几句话说得倪龙庵心动起来,他那苍⻩瘦长的脸上,也露了一脸微笑说: “但是总应该隐秘些。”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没有课的。质夫吃完了午饭便跑进龙庵的房里去,悄悄地对龙庵说: “今晚上我约定在海棠房里替她打一次牌,你也算一个搭子罢。一个是吴风世,一个是风世的朋友,我们叫他侄女婿的程叔和,你认得他不认得?现在我进城去了,在风世家里等你,你吃过晚饭,马上就进城来!” ⽇短的冬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A城的市街上已完全呈出夜景来了。最热闹的大街上,两面的店家都点上了电灯,掌柜的大口里卿卿的嚼着饭后的余粒,呆呆的站在柜台的周围,在那里看来往的行人。有一个女人走过的时候、他们就 ![]() ![]() ![]() ![]() ![]() ![]() ![]() ![]() ![]() ![]() 正是这时候,质夫和吴风世、倪龙庵慢慢的走下了长街,在金钱巷口,向四面看了一回,便匆匆的跑进去了。他们进巷走了两步,兜头遇着了一乘飞跑的人力车。质夫举头一看,却是碧桃、荷珠两人。碧桃穿着银灰缎子的长袍,罩着一件黑⾊的铁机缎的小背心,歪戴了一顶圆形的瓜⽪帽,坐在荷珠的⾝上,她那长不长方不方的小脸上,常有一层红⽩颜⾊浮着,一双目光 ![]() ![]() “碧桃,你上什么地方去?” 碧桃用了她的还没有变浊的小孩的喉音说:“哦,你来了么?先请家去坐一坐,我们现在上第一舂去出局去,就回来的。” 质夫听了她那小孩似的清音,更舍不得放她走,便用手去拉着她说:“碧桃你下来,叫荷珠一个人去就对了,你下来同我上你家去。” 碧桃也伸出了一只小手来把质夫的手捏住说: “对不起,你先去吧,我就回来的,最多请你等十五分钟。” 质夫没有办法,把她的小手拿到嘴边上轻轻的咬了一口,就对她说: “那么你快回来,我有要紧的话要和你说。” 质夫和倪吴二人到了海棠房里,她的 ![]() ![]() ![]() 程叔和到后,风世就命海棠摆好桌子来打牌。正在摆桌子的时候,门外忽发了一阵 ![]() ![]() “叔和,究竞碧桃是你的人,刚才我在路上撞见,叫她回来,她怎么也不肯,现在你一到这里,你看她马上就跳了回来。” 程叔和笑着问碧桃说: “你在什么地方出局?” “第一舂。” “是谁叫的?” “金老爷。” 质夫接着说: “荷珠回来没有?” 碧桃光着眼睛,尖了嘴,装着了怒容用力回答说: “不晓得!” 桌子摆好了,吴风世,倪龙庵、程叔和就了席坐了。质夫本来不喜 ![]() 他们四人坐下之后,质夫就走上坐在叔和背后的碧桃⾝边轻轻的说: “碧桃,你还在气我么?” 这样说着,质夫就把两手和⾝体伏上碧桃的肩上去。碧桃把⾝子向左边一避,质夫却按了一个空,倒在叔和的背上,大家都笑起来。碧桃也笑得坐不住了,就站了起来逃,质夫追了两圈,才把她捉住。拿住了她的一只手,质夫就把她拖上 ![]() “碧桃你是真的发了气呢还是假的?” “真的便怎么样?” “真的么?” “暧!真的,由你怎么样来弄我罢!” “是真的么?那么我就爱死你了。” 这样的说了一句,质夫就狠命的把她紧抱了一下,并且把嘴拿近碧桃的脸上,重重的咬了一口,他脸上忽然挂下了两滴眼泪来。碧桃被他咬了一口,想大声地叫起来,但是朝他一看,见那灵活的眼睛里,住含了一泓清⽔,并且有两滴眼泪已经流在颊上,倒反而吃了一惊,就呆住了。质夫和她呆看了一忽,就轻轻的叫她说: “碧桃,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但是总觉得说不出来。” 又停了一忽,质夫就一句一句幽幽的对她说: “我三岁的时候,⽗亲就死了。那时候我们家里没有钱,穷得很。我在书房里念书,因为先生非常痛我的缘故,常要受学伴的欺,我哩,又没有气力,打他们不过,受了他们的欺之后,总老是一个人哭起来。我若去告诉先生哟,那么先生一定要罚他们啦,好,你若去告诉一次吧,下次他们欺侮我,一定得更厉害些。我若去告诉⺟亲哩,那么本来在伤心的可怜的我的娘,老要同我俩一道哭起来。为此我受了欺,也只能一个人把眼泪呑下肚子里去。我从那时候起,就一天一天的变成了一个小胆,没出息,没力量的人。十二岁的时候我见了一个我们街坊的女儿,心里我可是非常爱她,但是我吓,只能远远的看看她的影子,因为她一近我的⾝边,我就同要死似的难过。我每天想每晚想的想了她二年,可是没有面对面的看过她一次。和她说话的时候,不消说是没有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后来她同我的一位学伴要好了,大家都说她的坏话,我心里还常常替她辩护。现在她又嫁了另外的一个男人,听说有三四个小孩子生下了。十四岁进了中学校,又被同学欺得不得了。十八岁跟了我哥哥上⽇本去,只是跑来跑去的跑了七八年。他们⽇本人呀,欺我可更厉害了。到了今年秋天我才拖了这一个,你瞧吧,半死的⾝体回国中来。在海上哩,不意中遇着了一个朋友,他也是姓吴,他的样子同你不差什么,不魁人还要比你小些。他病了,他的脸儿苍⽩得很,但是也很好看,好像透明的⽩玻璃似的。他说话的时候呀,声音也和你一样。同他在海上玩了半个月,我才知道以后我是少他不来了。但是和他一块儿住不上几天,这儿的朋友又打电报来催我上这儿来,我就不得不和他分开。我上船的那一天晚上,他来送我上船的时候,你猜怎么着,我们俩人哪,这样的抱住了,整哭了半夜啊。到了这儿两个月多,忙也忙得很,⼲的事情也没有味儿,我还没有写信去给他。现在天气冷了,我怕他的病又要坏起来呢!半个月前头由吴老爷替我介绍,我才认得海棠和你。海棠相貌又不美,人又笨,客人又没有,我心里虽在痛她,想帮她一点忙、可是我也没有许多的钱,可以赎她出去。你这样的乖,这样的可爱,我看见了你,就仿佛见我的朋友姓吴的似的,但是你呀,你又不是我的人。因为你和海棠在一个班子里,我又不好天天来找你说什么话,你又是很忙的,我就是来也不容易和你时常见面,今天难得和你遇见了,你又是这样的有气了,你说我难受不难受?” 质夫悠悠扬扬的诉说了一番,说得碧桃也把两只眼睛合了下去。质夫看了她这副小孩似的悲哀的样子,心里更觉得痛爱,便又拼命的紧紧抱了一回。质夫正想把嘴拿上她脸上去的时候,坐在打牌的四个人。忽而大叫了起来。碧桃和质夫两人也同时跳出大 ![]() 不多一忽荷珠回来了。吴风世就叫她代打,他同质夫走上烟铺上睡倒了。质夫忽想起了许明先说的翠云,就问着说: “风世,这班子里有一个翠云,你认识不认识?” 吴风世呆了一呆说: “你问她⼲什么?” “我打算为龙庵去叫她过来。” “好极好极!” 吴风世便命海棠的假⺟去请翠云姑娘过来。 翠云半老了,脸⾊苍⻩,一副憔悴的形容,令人容易猜想到她的过去的浪漫史上去。纤长的⾝体,瘦得很,一双狭长的眼睛里常有盈盈的两泓清⽔浮着,梳妆也非常潦草,有几条散 ![]() ![]() ![]() 打牌打到十一点钟,大家都不愿意再打下去。收了场摆好一桌酒菜,他们就坐拢来吃。质夫因为今天和碧桃讲了一场话,心里觉得凄凉,又觉得痛快,就拼命的喝起酒来,这也奇怪,他今天晚上愈喝酒愈觉得神经清敏起来,怎么也喝不醉,大家喝了几杯,就猜起拳来。今天质夫是东家,所以先由质夫打了一个通关。碧桃叫了三拳,输了三拳,质夫看她不会喝酒,倒替她喝了两杯。海棠输了两拳,质夫也替她代了一杯酒。喝酒喝得差不多了,质夫就叫拿稀饭来。各人吃了一二碗腕稀饭,席就散了。躺在 ![]() “今天龙庵第一次和翠云相会,我们应该到翠云房里去坐一忽儿。” 大家赞成了,就一同上翠云房里去。说了一阵闲话,程叔和走了。质夫和龙庵、风世正要走的时候,荷珠的假⺟忽来对质夫说: “于老爷,有一件事情要同你商量,请你海上棠姑娘房里来一次。” 质夫莫名其妙,就跟上她海上棠房里去,质夫一走进房,海棠的假⺟就避开了。荷珠的假⺟先笑了一脸,慢慢的对质夫说: “于老爷,我今晚有一件事情要对你说,不晓得你肯不肯赏脸?” “你说出来罢!” “我想替你做媒,请你今晚上留在这里过夜。” 质夫正在惊异,没有作答的时候,她就笑着说: “你已绎答应了,多谢多谢!” 听了这话,海棠的假⺟也走了出来,匆匆忙忙的对质夫说: “于老爷,谢谢,我去对倪老爷吴老爷说一声,请他们先回去。” 质夫听了这话,看她三脚两步的走出门去了。心里就觉得不快活起来。质夫叫等一等,她却同不听见一样,径自出门去了。质夫就站了起来,想追出去,却被荷珠的假⺟一把拖住说: “你何必出去,由他们回去就对了。” 质夫心里着起急来,想出去又难以为情,想不去又觉得不好。正在苦闷的时候,龙庵却同风世走了进来。风世笑微微的问质夫说: “你今晚留在这里么?” 质夫急得脸红了,便格格的回答说: “那是什么话,我定要回去的。” 荷珠的假⺟便制着质夫说: “于老爷,你不是答应我了么?怎么又要变卦?” 质夫又格格的说: “什么话,什么话,我…我何尝答应你来。” 龙庵青了脸跑到质夫面前,用了⽇本话对质夫说: “质夫,我同你是休戚相关的,你今晚怎么也不应该在这里过夜。第一我们的反对 ![]() 质夫听了这话,就同大梦初醒的一样,决心要回去,一边用了英文对风世说: “这是一种侮辱,他们太看我不起了。难道我对海棠那样的姑娘,还恋她的姿⾊不成?” 风世听了便对质夫好意的说: “这倒不是这样的,人家都知道你对海棠是一种哀怜。你要留宿也没有什么大问题的,你若不愿意,也可以同我们一同回去的。” 龙庵又用了⽇本话对质夫说: “我是负了责任来劝你的,无论如何请你同我回去。” 海棠的假⺟早已看出龙庵的样子来了,便跑出去把翠云叫了过来,托翠云把龙庵叫开去。龙庵与翠云跑出去后,质夫一边觉得被人家疑作了好⾊者,心里感着一种侮辱,一边却也有些好奇心,想看看国中 ![]() “去留由你自家决定罢。但是你若要在这里过夜,这事千万要守秘密。” 质夫也含糊答应说: “我只怕两件事情,第一就是怕病,第二就是怕以后的纠葛。” 龙庵又用了⽇本话回答说: “竹杠她是不敢敲的。你明天走的时候付她二十块钱就对了。她以后要你买什么东西,你可以不答应的。” 质夫红了脸失了主意,迟疑不决的正在想的时候,荷珠的假⺟,海棠的假⺟和翠云就把风世龙庵两人拉了出去,一边海棠走进了房,含着了一脸忠厚的微笑,对着质夫坐下了。 四 海棠房里只剩下质夫海棠二人。质夫因为刚才的去留问题,甚经已被他们搅 ![]() “于老爷,对不起得很,间壁房里有海棠的一个客人在那里打牌,请你等一忽,等他去了再睡。” 质夫本来是小胆,并且有虚荣心的人,听了这话,故意装了一种恬淡的样子说: “不要紧,迟一忽睡有什么。” 质夫默默地坐了三十分钟,觉得无聊起来,便命海棠的假⺟去拿鸦片烟来烧。他一个人在烧鸦片烟的时候,海棠就出去了。烧来烧去,质夫终究烧不好,好容易烧好了一口,昅完之后,海棠跑了进来对假⺟幽幽的说: “他去了。” 假⺟就催说: “于老爷,请睡罢。” 把烟盘收好,被褥铺好之后,那假⺟就带上了门出去了。 质夫看看海棠,尽是呆呆在坐在那里,他心里却觉得不快,跑上去对她说了一声。他就一个人把⾐服脫了来睡了。海棠只是不来睡,坐了一会,却拿了一副骨牌出来,好像在那里卜卦的样子。质夫看了她这一种愚笨的 ![]() “大约她是不愿意的,否则何以这样的不肯睡呢。” 质夫心里这样一想,就忽而想得她可怜起来。 “可怜你这⽪⾁的生涯!这⽪⾁的生涯!我真是以金钱来蹂人的禽兽呀!” 他就决定今晚上在这里陪她过夜一,绝对不去躏蹂她的⾁体。过了半点钟,她也脫下⾐服来睡了,质夫让她睡好之后,用了回巾替她颈项回得好好,把她抚爱了一回,就叫她睡。自家却把头朝开了。过了三十分钟的样子,质夫心中觉得自家⾼尚得很,便想这样的好好睡夜一,永不去犯侵她的⾁体。但是他愈这样的想愈睡不着,又过了一忽,他心里却起了冲突来了。 “我这样的⾼尚,有谁晓得,这事讲出去,外边的人谁能相信。海棠那蠢物,你在怜惜她,她哪里能够了解你的心。还是做俗人罢。” 心里这样一想,质夫就朝了转来,对海棠一看,这时候海棠还开着眼睛向天睡在那里。质夫觉得自家脸上红了一红,对她笑了一脸,就把她的两只手庒住了。她也已经理会了质夫的心,轻轻的把⾝体动了一动。 本来是态变的质夫,并且曾经经过沧海的他,觉得海棠的⾁体,绝对不像个 ![]() 五 久旱的天气,忽下了一阵微雨。灰黑的天空,呈出寒冬的气像来。北风吹到半空的电线上的时候,呜呜的响声,刺⼊人的心骨里去,无棉⾐的穷民,又不得不起愁闷的时候到了。 质夫自从那一晚在海棠那里过夜之后,觉得学校的事情,愈无趣味。一边因为怕人家把自己疑作⾊鬼,所以又不愿再上鹿和班去,并且怕纯洁的碧桃,见了他更看他不起,所以他同犯罪的人一样,不得不在他那里牢狱似的房里蛰居了好几天。 那一天午后,天气忽然开朗起来,悠悠的青天仍复蓝碧得同秋空一样。他看看窗外的和煦的冬⽇,心里觉得怎么也不得不出去一次。但是一进城去,意志薄弱的他,又非要到金钱巷去不可。他正在那里想得无聊的时候,忽听见门房传进了几个名片来,他们原来是城內工业学校和第中一学校的生学,正在发行一种文艺旬刊,前几天曾与质夫通过两次信的。质夫一看了他们的名片,觉得现在的无聊,可以消遣了,就叫门房快请他们进来。 几个青年,都是很有精神、质夫听了他们那些生气横溢的谈话,觉得自家惭愧得很。及看到他们的一种向仰的样子,质夫真想跪下去,对他们忏悔一番。 “你们这些纯洁的青年呀!你们何苦要上我这里来。你们以为我是你们的指导者么?你们错了。你们错了。我有什么学问?我有什么见识?啊啊,你们若知道了我的內容,若知道了我的下流的 ![]() 他心里虽在这样的想,面上却装了一副严正的样子,同他们在那里谈文艺社会各种问题。谈了一个钟头,他们去了。质夫总觉得无聊,所以就换了⾐服跑进城去。 原来A城里有两个研究文艺的团体,一个是刚才来过的这几个青年的一团,一个是质夫的几个生学和几个已在学校卒业在社会上⼲事的人的团体。前者专在研究文艺,后者是带着宣传文化事业的 ![]() ![]() 到了城里,上他们一团人的本部,附设在一⾼等小学里的新文化书店里去坐了一忽,他就自然而然的走上金钱巷去。 在海棠房里坐了一忽,已经是上灯的时刻了。质夫问碧桃在不在家,海棠的假⺟说: “她上游艺会去唱戏去了。” 这几天来华洋义赈会为募集捐款的缘故,办了一个游艺会。 女校书唱戏,也是游艺会里的一种游艺,年纪很轻,喜 ![]() 质夫听碧桃上游艺会去了,就也想去看看热闹,所以对海棠说: “今晚我带你上游艺会去逛去罢。” 海棠喜 ![]() 质夫一路走进了游艺会场,遇见了许多红男绿女,心里忽觉得悲寂起来。走到各女学校的贩卖场的时候,他看见他的一个生学正在与一个良家女子说话。他呆呆的立了一忽,马上就走开了,心里却在说: “年轻的男女呀,要快乐正是现在,你们都尽你们的力量去寻快乐去罢。人生值得什么;不于少年时求些快乐,等得秋风凋谢的时候,还有什么呢!你们正在做梦的青年男女呀,愿上帝都成就了你们的心愿。我半老了,我的时代过去了。但愿你们都好,都美,都成眷属。不幸的事,不美的人,孤独,烦闷,都推上我的⾝来,我愿意为你们负担了去。横竖我是没有希望的了。” 这样的想了一遍,他却悔恨自己的青年时代⽩⽩的断送在无情的外国。 “如今半老归来,那些莺莺燕燕,都要远远地避我了。” 他的伤感的情怀,一时又服征了他的感情的全部,他便觉得自家是坐在一只半破的航船上,在⽇暮的大海中漂泊,前面只有黑云大浪,海的彼岸全是“死” 在灿烂的电灯光里,喧扰的男女中间,他一个人尽在自伤孤独。 他先上女校书唱戏场去看了一回,却不见碧桃的影子。他的孤独的情怀又进了一层,便慢慢的走上旧戏场的左边去,向四边一看,海棠还没有来,他推进了座位,坐下去听了一忽戏,台上唱的正是琼林宴,他看到了姓范的什么人醉倒,鬼怪出来的时候,不觉笑了起来,以为国中人的神秘思想,却比西洋的还更合于实用。看得正出神的时候,他觉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来一看,见碧桃和海棠站在他背后对他在那里微笑,他马上站了起来问她们说: “你们几时来的?” 她们听不清楚,质夫就叫她们走出戏场来。在质夫周围看戏的人,都对了她们和质夫侧目的看起来了。质夫就俯了首,匆匆的从人丛中跑了出来。一跑到宽旷的园里,他仰起头来看看寒冷的碧天,现有一道电灯光线红红的 ![]() “我和碧桃都还没有吃饭呢!” 质夫就回答说: “那好极了,我正想陪你们去喝一点酒。” 他们三人上场內宴舂楼坐下之后,质夫偷看了几次碧桃的脸⾊,因为质夫自从那一晚在海棠那里过夜之后,还是第一次遇见碧桃,他怕碧桃待他要与从前变起态度来。但是碧桃却仍是同小孩子一样,与他要好得很。他看看碧桃那种无猜忌的天真,一边感着一种失望,一边又有一种愧羞的心想起来。 他心里似乎说: “像这样无琊思的人,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待她的。” 质夫因为刚才那孤独的情怀,还没有消失,并且又遇着了碧桃,心里就起了一种特别的伤感,所以一时多喝了几杯酒。吃完了饭,碧桃说要回去,质夫留她不住,只得放她走了。 质夫陪着海棠从菜馆下来的时候,已觉得有些昏昏 ![]() ![]() “你在这里逛逛,我想先回家去。” “回什么地方去?” “出城去。” “那我同你出去,你再上我们家去坐一会罢。” 质夫送她上车,自家也雇了一乘人力车上金钱巷去。一到海棠房里他就觉得想睡。说了二句闲话,就倒在海棠 ![]() 质夫醒来,已经是十一点十分的样子。假⺟问他要不要什么吃,他也觉得有些饿了,便托她去叫了两碗 ![]() 六 ![]() “今天是花菊的生⽇,她老爷替她放爆竹。” 质夫听了这话,看看海棠的悲寂的面⾊,倒替海棠伤心起来。 因为这班子里客最少的是海棠,现在只有一个质夫和另外一个年老的候差的人。那候差的人现在钱也用完了,听说不常海上棠这里来。质夫也是于年底下要走的。一年中间最要用钱的年终,海棠怕要一个客也没有。质夫想到这里,就不得不为海棠担起忧来。将近二点的时候,假⺟把门带上了出去,海棠质夫脫⾐睡了。 正在现实与梦寐的境界上浮游的时候,质夫忽听见 ![]() ![]() “不要着忙,先把 ![]() 他话没有讲完,海棠的假⺟也从门里跌了进来,带了哭声叫着说: “海棠,不好了,快起来,快起来!” 质夫把⾐服穿好之后,问海棠说: “你的值钱的物事摆在什么地方的?” 海棠一边指着那 ![]() “我的小宝宝,我的小宝宝,小宝宝呢?” 质夫一看海棠的样子,就跳到里间房里去,把那啂⺟的小室宝拉了出来,那时的火焰已经烧到了里间屋里了,质夫吩咐啂⺟把小孩抱出外面去。他就马上到 ![]() ![]() ![]() 质夫又同假⺟回进房来,搬第二次的东西,那时候黑烟已经把房內包紧了。质夫和假⺟抬了第二次东西出来的时候,门外忽遇着了翠云。她披散了头发在那哭喊。质夫问她,怎么样?她哭着说: “花菊的房同我的连着,我一点东西也没有拿出来,烧得⼲⼲净净了。” 质夫就把假⺟和东西丢下,再跑到翠云房里去一看,她房里的屋椽已经烧着坍了下来,箱子器具都炎炎的燃着了。质夫不得已就空手的跑了出来,再来寻翠云,又寻她不着,质夫跑到碧桃房里去一看,见她房里有四个男人坐着说: “碧桃、荷珠已经往外边去了。她们的东西由我们在这里守着,万一烧过来的时候,我们会替她搬的,请于老爷放心。” 原来荷珠、碧桃的房在外边,与花菊、翠云的房隔两个天井,所以火势不大,可以不搬的,质夫听了便放了心,走出来上空地里去找海棠去。质夫到空地里的时候,就看见海棠尽呆呆的站在那里。 因为她太出神了,所以质夫走上她的背后,她也并不知道。质夫也不去惊动她,便默默的站在她的背后,过了三五分钟,一个四十五六,面貌瘦小,鼻头红红的男人走近了海棠的⾝边问她说: “我们的小孩子呢?”海棠被他一问,倒吃了一惊,一见是他,便含了笑容指着啂⺟说: “你看!” “你惊骇了么?” “没有什么。” 质夫听了,才知道这便是那候差的人,那小娃娃就是他与海棠的种了,质夫看看那男人,觉得他的面貌,卑鄙得很,一联想到他与海棠结合的事情,竟不觉打起冷痉来。他摇了一头摇,对海棠的背后丢厂一眼轻笑的眼⾊,就默默的走了。 那一天因为没有风,并且因为救火人多,质夫出巷外的时候火已经灭了。东方已有一线微明, ![]() ![]() ![]() 七 第二天寒空里忽又萧萧的下起雨来,倪龙庵感冒了风寒,还睡在 ![]() “翠云真是不幸呀!可惜我又病了,不能去看她,并且现在⾝边钱也没有。不能为她尽一点力。” 质夫接着说: “我想要明先出五十元,你出五十元,我出五十元,送她。教她好做些更换的⾐服。下半天课完之后,打算再进城去看她,海棠的东西我都为她搬出了,大约损失也是不多的。” 这一天下午,质夫冒雨进城去一看,鹿和班只烧去了花菊、翠云的两间房子和海棠的里半间小屋。海棠的房间,已经用了木板修盖好,海棠一家,早已搬进去住好了。质夫想问翠云的下落,海棠的假⺟只说不知道,不肯告诉质夫,质夫坐了一会出来的时候,却遇见了碧桃。碧桃红了一红脸,笑质夫说: “你昨晚上没有惊出病来么?” 质夫跑上前去把她一把拖住说: “你若再讲这样的话,我又要咬你的嘴了。” 她讨了饶,质夫才问她翠云住在什么地方。她领了质夫走上巷口的一间同猪圈似的屋里去。一间嘲 ![]() ![]() “翠云!” 觉得第二句话说不出来,鼻子里也有些酸起来了。翠云见了质夫,就又哭了起来。那些四周坐着的假⺟ ![]() “于老爷,我…我…我…怎么,…怎么好呢!现在连被褥都没有了。” 质夫默坐在了好久,才慢慢地安慰她说: “偏是龙庵这几天病了,不能过来看你。但我已经同他商量过,大约他与许明先总能帮你的忙的。” 质夫看看她的周围,觉得连梳头的镜盒都没有,就问她说: “你现在有零用钱没有?” 她又哭着头摇说: “还…还有什么!我有八十几块的钞票全摆在箱子里烧失了。” 质夫开开⽪包来一看里面还有七八张钞票存在,但拿给了她说: “请你收着,暂且当作零用罢。你另外还有什么客人能帮你的忙?” “另外还有一二个客人,都是穷得同我一样。” 质夫安慰了她一番,约定于明天送五十块钱过来,便走回学校內去。 八 耶稣的圣诞节近了。一九二一年所余也无几了。晴不晴,雨不雨的 ![]() 质夫的学校里,为试考问题与教职员的去留问题,空气紧张起来。生学向校长许明先提出了一种要求,把某某某某的几个教员要去,某某某某的几个教员要留的事情,非常強硬的说了,质夫因为是陆校长聘来的教员,并且明年还不得不上⽇本去将卒业论文提出,所以生学来留的时候,确实的覆绝了。 其中有一个生学,特别与质夫要好,大家推他来留了几次,质夫只讲了些伤心的话,与他约了后会,宛转的将不能再留的话说给他听。 那纯洁的生学听了质夫的殷殷的别话,就在质夫面前哭了起来,质夫的灰颓的心,也被他打动了。但是最后质夫终究对他说: “要答应你再来也是不难,但现在虽答应了你,明年若不能来,也是无益的。这去留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讲罢。” 同事中间,因为明年或者不能再会的缘故,大家轮流请起酒来,这几⽇质夫的心里,被淡淡的离情充満了。 有一个星期六晚上,质夫喝醉了酒,又与龙庵、风世上鹿和班去,那时候翠云的房间也修益好了。烧烧鸦片烟,讲讲闲话,已经到了十二点钟,质夫想同海棠再睡夜一,就把他今晚不回去的话说了。龙庵、风世走后,海棠的假⺟匆匆促促地对质夫说: “今晚对不起得很,海棠要上别处去。” 质夫一时涨红了脸,心里气愤得不堪,但是胆量很小虚荣心很大的质夫,也只勉強的笑了一脸,独自一个人从班子里出来,上寒风很紧的长街上走回学校里去。本来是生的闷气儿的他,因想尝尝那失恋的滋味,故意车也不坐,在冷清的街上走向北门城下去。他一路走一路想… “连海棠这样丑的人都不要我了。啊啊,我真是世上最孤独的人了,真成了世上最孤独的人了啊!”这些自伤自悼的思想,他为想満⾜自家的感伤的怀抱,当然是比事实还更夸大的。 学校內试考也完了。生学都已回家去了,质夫因为试卷没有看完,所以不得不迟走几天,约定龙庵于三⽇后乘船到海上去。 到了要走的前晚,他总觉得海棠人还忠厚,那一晚的事情,全是那假⺟弄的鬼。虽然知道天下最无情的便是 ![]() ![]() 质夫看看海棠那愚笨的样子,与碧桃的活泼,荷珠的娇娆,翠云的老练一比,更加觉得她可怜。喝了几杯无聊的酒,质夫就招海棠出席来,同她讲话。他自家坐在一张藤榻上,教海棠坐在他怀里。他拿了三张十元的钞票,轻轻的塞在她的袋里。把她那只小的啂头捏弄了一回,正想同她亲一亲嘴走开的时候,那红鼻子的卑鄙的面貌,又忽然浮在他的眼前。 质夫幽幽的向她耳跟前说了一句“你先回去罢,”就站了起来,走回到席上来了。海棠坐了一忽,就告辞了,质夫送了她到了房门口,想她再回转头来看一眼的,但是愚笨的海棠,竟一直的出去了。 海棠走后,质夫忽觉兴致淋漓起来,接连喝了二三杯酒,他就红了眼睛对碧桃说: “碧桃,我真爱你,我真爱你那小孩似的样子。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家太看轻了。办得到请你把你的天真保持到老,我因为海棠的缘故,不能和你多见几面,是我心里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情,可是你给我的印像,比什么更深,我若要记起忘不了的人来,那么你就是其中的一个。我这一次回海上后,不知道能不能和我的姓吴的好朋友相见,我若见了他,定要把你的事情讲给他听。我那一天晚上对你讲的那个朋友,你还想得起来么?” 质扶又举起杯⼲了一満杯,这一次却对翠云说: “翠云,你真是糟糕。嫁了人,男人偏会早死,这一次火灾,你又烧在里头,但是…翠云…我们人是很容易老的,我说,翠云,你别怪我,还是早一点跟人吧!” 几句话说得翠云掉下眼泪来,一座的人都沉默了,吴风世觉得这沉默的空气庒迫不过,就对质夫说: “我们会少离多,今晚上应该快乐一点,我们请碧桃唱几出戏罢!” 大家都赞成了,碧桃还是呆呆的在那里注视质夫,质夫忽对碧桃说: “碧桃,你看痴了么?唱戏呀!” 碧桃马上从她的小孩似的悲哀状态回复了转来,琴师进来之后,碧桃问唱什么戏,质夫头摇说: “我不知道,由你自家唱罢!” 碧桃想了一想,就唱了一段打 ![]() ![]() 九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八⽇的晚上,A城中的招商码头上到了一只最新的轮船,一点钟后,要开往海上去的。在上船下船的杂闹的人丛中,在⻩灰灰的灯影里,质夫和龙庵立在码头船上和几个来送的人在那里讲闲话。围着龙庵的是一群学校里的同事和许明先,围着质夫的是一群青年,其中也有他的生学,也有A地的两个青年团体中的人。质夫一一与他们话别之后,就上舱里去坐了。不多一忽船开了,码头上的杂 ![]() 一九二二年七月初稿 一九二四年十月改作 原载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四⽇、十六⽇——二十四⽇京北《晨报副镌》 wWW.uQu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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